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仙症 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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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后已经两周,到底去哪里度蜜月这件事,Jade跟我始终没能达成共识。不办婚礼是我们共同做的决定,蜜月就更显珍贵。那时她已随我回过沈阳,也见过了我的父母,还有我奶、我大姑,以及我二姑三姑和她们的儿孙,同堂四代人都把Jade当外国人看,可他们的样貌其实并无出入。我大姑已是全白头发,一直攥着Jade的双手不放,直接摘下自己右腕上戴了许多年的佛珠,顺势套在Jade手上,嘴里不停念着,好孩子,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。那次回来以后,Jade变得对我家的故事异常感兴趣,佛珠也一直没摘。她终于相信我没有撒谎,相信我真的吃过刺猬。我说,不然去斯里兰卡,听说是世外桃源,而且消费不贵,毕竟咱们预算有限。Jade说,你大姑父,王战团,梦里说的那句心诀,到底是什么意思?我说,哪句?Jade说,死子勿急吃。我想了想该怎么组织语言,说,大概就是,有的子虽然还没死,但已经死了,不,是早晚会死,只要搁那不管就好了,不影响大局。Jade说,你觉得王战团是在说他自己吗?我说,他只是在说梦话。Jade说,有些人活着,但他已经死了,有些人死了,但他还活着。中学课本里的一首诗,我正在恶补呢。我说,你的中文进步神速,吓到我了。Jade吻了我一口,说,就斯里兰卡吧。那里四面环海。

二OO三年的秋天,我大哥王海洋死了。王海洋死于一场车祸,那本是平常的一天清晨,他驾驶一辆237路公交车,空车离开始发站,正常行驶到中华路路口时,被一辆载满砂石的重型卡车拦腰撞翻,人被砂石埋进地面,当场就没了。此前王海洋已经交到新女朋友,公交车售票员,大他三岁,两人已见过父母,但男方家只有我大姑出席,因为那时王战团终于被大姑送进医院,精神科病房。关于这件事,有两套说法。我爸称,我大姑那年摔伤了腰,照顾自己都困难,只能痛下决心。但据我妈讲,我大姑后来在外面有了相好的,实在没法再把王战团留在跟前。他俩说的,我都不信。

王海洋葬礼,王战团被两个白大褂直接从医院病房送到火化间门口,告别厅的仪式都没出席,是我大姑特意安排的。一家人哭得再无泪水盈余,王海鸥跟那个女售票员已经抽搐到双双无法站立,李广源一人扶起两个,王战团才到场。大姑说,战团,我是怕你受刺激,不敢叫你来,但我想了又想,不能不让你来,你要理解,阿弥陀佛。王战团点头,面无悲喜,目不转睛地盯着停尸台上被白布从头到脚覆盖住的儿子说,我再看一眼海洋。大姑说,别看了,模样都不在了。王战团坚持说,我看看,看看。他伸手要去揭盖面的白布时,身穿白大褂的殓导师上前挡住了他的手,叫了一声,大哥。王战团说,大夫,我没事儿。殓导师说,魂已西去,相留心中,放手吧。我不是大夫。终于,王战团在一众亲友的注目下,缓缓收回了手。殓导师独自推着白布下的王海洋,径直走向火化间的入口,那道门很窄,差一点把王海洋卡住。殓导师的白大褂跟王海洋身上的白布化作一体,一声高呼从那抹纯白中传回——西方极乐九万九!通天大路莫回头!

当王海洋化作一缕灰烟遁入云里时,王战团一直站在火葬场外仰头追看,没有人敢上前跟他说话。我不顾爸妈阻拦,独自走上前,对王战团说,大姑父,该走了,去烧纸。王战团的表情仍旧读不出,只默默跟在我身后。我放慢脚步,等他上来,牵起他的手,并排走在最后,我的身高马上要追上他。走在前面的人群一半是我的亲人,另一半是我不认识的王海洋单位领导同事,他们不时回头看我俩,神情都很怯懦。但我没有跟他们对望过一眼。王战团说,得捡根棍儿,越长越好。我说,等下到了地方,肯定有别人留下的。王战团说,不要别人的,就要新的。我说,好,我办。

祭悼场人满为患,非家属站在场外不再跟进。一家人排队守住一个刚刚腾出来的烧纸位,半圆形的墙洞内,上一位逝者的冥钱还没有收完,火苗将熄。我大姑第一个上前,将自家带来的烧纸投进去,炉火续燃,我大姑哀号一声,儿啊,你走好!阿弥陀佛接应你!一家人的哭声再度响起,接下来是王海鸥跟李广源,然后是二姑一家,三姑一家,跟着我爸妈。我奶按规矩不能给隔辈人发丧,怕被带走没来。他们陆续向炉中添纸,说着差不多的悼语。王战团排在最后一个,快轮到他时,我正从外面回来,手中握着一根新折下的松枝,笔直细长。王战团沉默地从我手上接过树枝,轮到他上前,一口气把剩下两摞烧纸全部丢了进去,刚刚烧得很旺的火一下子被闷住,他再用树枝伸进去捅,上下不停挑弄,火重新旺了回来,一发不可收拾。我站在王战团的身边,看着他专注地烧纸,火舌从墙洞口蹿出,两张脸被烤得滚烫,恍惚间,我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。我听见王战团在身旁说,海洋啊,你到顶了,你成仙了。

没人敢催促王战团,一家人安静地等待他亲眼见证了最后一丝火苗熄灭。守候在外的单位同事早已不耐烦。王海洋单位出了两辆公交车,返程时,差几位坐满。大姑坐在我身边,我靠在窗边。大姑拉起我的手说,大姑谢谢你,佛祖会保佑你,阿弥陀佛。我说,大姑你信佛了。大姑说,是迷途知返,才修回正路。我问,信佛好吗?大姑说,好。她戳了戳自己心坎儿说,这儿不闹了。我想通了,你哥该走,都是因果。我问,大姑父呢?大姑说,他也该回去了。我顺着大姑的目光朝窗外看,不远处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,王战团的背影正猫腰进车。车外,李广源给两个白大褂塞钱,看不清是多少。两名白大褂最后也上了车。车门拉上前的一瞬间,我忽然很想大声地喊一声王战团,或者大姑父。但我始终没能成功发出声音。王战团的身体被紧挨他的一个白大褂遮住,他的头扭向另一边的车窗,没有让我看到他的表情。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战团,我大姑父。

Jade曾问起,王战团是怎么死的?我说,他死在医院病房里,就在葬礼后的第二个月,突发心梗。早上护士给他盛粥的工夫,一扭头,脑袋已经搭在了窗沿上,像在打瞌睡。Jade说,法国老人都很羡慕这种死法,毫无痛苦。我说,全世界人都一样。Jade话锋一转,结婚以前你为什么没跟我讲,你得过抑郁症的事?我说,怕你嫌弃。Jade说,其实你不用怕,但我很高兴你现在愿意告诉我。我说,我很抱歉。Jade说,别这么说,不是你的错,其实抑郁症也不是真的,对吗?我说,不知道。Jade问,你现在还恨你父母吗?我说,不存在恨。Jade说,我也不恨我父母,他们离婚是明智的。我的生母没必要因为生了我,就做一辈子母亲。片刻沉默。Jade又说,不然我们不去斯里兰卡了,把钱省下来,回沈阳买房,交首付。我笑说,你越来越像个中国人了。Jade说,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我说,上次你带我去凡尔赛宫,我盯着墙上展出的一幅油画哭了。Jade说,我记得,当时问你,你不说。我说,那幅画里有一片海,海上有一艘船,我想起了王战团。他其实从来没当过潜艇兵,始终在战船上,爬桅杆打旗语的信号兵。Jade问,你怎么知道的?我说,他在自己的诗里写过,后来我跟大姑也求证过。Jade问,诗里怎么写?我说,王战团在诗里写道,船在他脚下前行,月光也被踩在脚下,他指挥着一整片太平洋。潜艇里是不可能见到月光的。

我想我可以确认,王战团指挥刺猬过马路那年,就是二OO一年,我十四岁,按年纪该念初二,却仍被卡在小学六年级。那天我本来是被爸妈逼着,去我大姑家见赵老师,求她帮我看事儿的。我夭生患有严重的口吃,直到十岁那年,我因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,愈发自闭,躲在家中不肯再上学,爸妈没办法,轮流请长假,开始带我到北京寻医问药,一九九七年大半年里,我都在北京跟家之间奔波,在石景山的一间小诊所里,舌根被人用通电的钳子烫湖过,喝过用蜷姑皮熬水的偏方,口腔含满碎石子读拼音表,一碗一碗地吐黑血。直到后来我已坦然接受自己将背负终生的耻辱时,我爸妈却已经折磨我成瘾,或者他们是乐于折磨自己。一年后,我回到学校,口吃丝毫没好转,反倒降了一级。原本学习不错的我,因为厌学成绩一落千丈,再度被迫留级一年。当我最初的同班同学已经上初二时,我仍旧是个小学生。十四岁生日当天,我半只脚踏出我家六楼的窗台,以死相逼,才终于让我爸妈放弃对我的二度治疗。等我从窗台上下来那一刻,我决心再也不跟任何人讲话。我做了整整三个月的哑巴,任我爸妈及所有人如何诱逼,都没能再从我口中撬出一个字。我妈先是以泪洗面,哭烦之后带我去看心理医生,我当然更不可能对医生开口,他们便初步诊断我为心理疾病,但不说话根本没办法治疗。最终,还是在我三姑的引导下,我爸妈终于确信我得的是邪病,决心三请赵老师出马。赵老师要求,我父母不能在场,地点在我大姑家也是她选的,因为房子西南角那个洞还在,白三爷一样能来去自由。我妈把我送上出租车,跟司机说了两遍地址,付了车费,含泪目送我赴往。车就快驶到我大姑家时,想不到被王战团跟一只刺猬堵在了街心。

那天,李沐阳重感冒,大姑因为着急带外孙女去医院,早上忘记给王战团喂安眠药,才导致后来那幕。王战团被我大姑押回家的路上,一直很欢腾,我下了出租车追上前,王战团笑着跟我打招呼,来了?我不语。王战团又说,舌头还没捋直?变哑巴了?我瞪着他,咬死了牙。

三人回到大姑家。一进门,香气缭绕,我见过的那副十字架没了,白家三爷的牌位重被立上翘头案。赵老师我还是头一回见,她身披一件土黄色道袍,手持一柄短木剑。王战团仍旧很兴奋,主动说,哎呀,老朋友!赵老师剑指王战团,你与我白家血海深仇!别让我看见你!她又剑指我大姑,还有你!王战团笑了起来,说,今天我刚救了你家一口,能不能算扯平了。赵老师大骂,滚!我大姑把王战团强行拽进里屋,连自己一起反锁在门内。赵老师又剑指回我,过来!给三爷跪下!又是那股力量,推着我,撼着我,走上去跪下,头顶是龙首山二柳洞白家三爷的牌位,牙关咬紧之际,后脑被猛敲了一剑,只听赵老师在我身后高呼,说话!我仍咬牙。木剑追一击,说话!我继续咬牙。再一击更狠,我的后脑似被火燎。三爷在上!还不认罪!我始终不松口,此时里屋门内传出王战团的呼声,我听他隔门在喊,你爬啊!爬过去就是人尖儿!我抬起头,赵老师已经立在我面前。爬啊!一直往上爬!王战团的呼声更响了,伴随着抓心的挠门声。就在赵老师手中木剑直奔我面门而来的瞬间,我的舌尖似被自己咬破,口腔里泛起久违的血腥,开口大喊,我有罪!赵老师喊,什么罪!说!我喊,忤逆父母!赵老师喊,再说!还有!刹那间,我泪如雨下。赵老师喊,还不认罪!你大姑都招了!我喊,我认罪!我吃过刺猬!赵老师喊,你再说一遍!我重喊,我吃过白家仙肉!赵老师喊,孽畜!念你年幼无知,三爷济世为怀,饶你死罪,往下跟我一起念!一请狐来二请黄!我喊,一请狐来二请黄!赵老师喊,三请蟒来四请长!我喊,三请蟒来四请长!赵老师喊,五请判官六阎王!我喊,五请判官六阎王!赵老师喊,白家三爷救此郎!我喊,白家三爷救此郎!

木剑竖劈在我脑顶正中,灵魂仿佛被一分为二。我感觉不出丝毫疼痛。赵老师再度高呼,吐出来!剑压低了我的头,晕漾在我嘴里的一口鲜血借势而出,滴滴答答地掉落在暗红色的地板上,顷刻间遁匿不见。一袋香灰从我的头顶飞撒而下,我整个人被笼罩在尘雾中,如释重负。我再也听不见屋内王战团的呼声了。许多年后,当我置身凡尔赛皇宫中,和斯里兰卡的一片无名海滩上,两阵相似的风吹过,我清楚,从此我再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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